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搂草打兔子
棒子、谷子、豆子,都收进仓了,麦子也已耩上。农活渐渐稀疏,草木也渐渐稀疏。田野开阔起来,高粱秸躺下了,棒子秸躺下了,只有些棉柴还立在田间,开着些零星的白白的棉花。那些播的早的麦田,已经嫩绿一片,绿得柔软而新鲜。杨树叶子黄,梨树叶子红。黄黄红红的叶子悉悉索索落下来,踩上去软软的,沙沙响。茅草经霜,艾草枯黄。深秋的乡野,色彩比热天里丰富多了。
新刨的红薯水分多糖分少,熥几块尝尝鲜,不甜。新脱的棒子倒是好吃,磨成面蒸成窝窝,香气扑鼻的。四虎就着萝卜疙瘩,吃了三个大窝窝,喝了三碗稀饭汤。抽两袋烟下下食儿,就套上驴车子,到庄南的林子里搂些干草落叶,堆垛起来,留着冬天里熰炕头烧锅头。要暖和,烧柴火;要得劲,睡炕席。寒冬腊月的,庄户人家是离不开柴禾的。铁锅下的火苗热热地烧着,烟囱里的炊烟袅袅地飘着,整个小院、整个小村也就暖和了,也就得劲了。过冬天,谁家要是没个柴禾垛,那就是懒,那就是不会过日子。
驴车子是胶皮轱辘槐木的,小草驴是粉嘴粉眼白肚皮的。四虎坐在前面赶车,车厢里拉着他媳妇,拉着他儿子小虎。皮鞭子啪地一响,车轮轱轱辘辘,四里地就到了林子里。卸了车,小草驴也不用栓,自个老实巴交在林子里吃草。扑棱着耳大朵,摇甩着小尾巴。四虎拉着大铁筢子在前头搂,将那些枯草、落叶、干树枝子,搂成一堆一堆的。他媳妇和儿子跟在后头,把搂好的柴草抱进柳条编的大花篓里。篓子塞满了,娘俩就抬着倒进车厢里。抬了几篓子,小虎就不正儿八经抬了,说:“娘,俺渴了。”四虎媳妇说:“懒驴上套屎尿多,一边玩去吧。”小虎就嘿嘿笑着,撒丫子跑了,跑进林子深处去了。
燕子走了,小雀和喜鹊还在的,站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叫着。花叨木子(啄木鸟)爬在树干上,嘟嘟嘟地找虫子吃。一只野鸡被小虎的脚步惊起,咯咯咯叫着飞到远处的蒿草里去了。老白杨粗得搂不过来,高得插进了天上的云彩。小虎爬到半截就累了,黑瞎子一样滑溜了下来,裤裆都磨得开了线。那棵老椹树枝杈横生,三五下就能爬上去。只是树上光秃秃的,摘不到熟透的黑黑的椹子了。小虎踅摸到一棵棠梨树,在树下的落叶里翻来找去,寻到四五颗掉落的棠梨。黄褐色的皮,圆圆的软软的,飘出一种成熟的香气。咬一口,说不上甜,却野味十足。紫溜溜的龙葵果早就找不见了。枸杞弯弯的枝藤上,倒是挂满了红红的果实;只是不好吃,说甜却又涩涩的。小虎尝了一颗,咧咧嘴又吐了出来。
一个人玩腻了,小虎就去找那头小草驴,搉了一把榆树枝子去喂它。榆树耐寒,枝上的叶子还是绿得。只是被浓浓的秋霜打过,叶子软耷耷没了精神。小草驴老实,小虎骑上去也不尥蹶子,依旧低头啃它的草。小虎在驴腚上拍了一巴掌,“驾、驾、驾”喊着,小毛驴才极不情愿地跑了那么几步。跑完,还瞪着大眼珠子白楞小虎。
小虎骑着驴一阵折腾,草棵子里一只野兔猛地跳了出来,撅着小尾巴噌噌地跑向林子深处。小虎喜得哇哇大叫,催着毛驴一溜烟追赶过去。那小毛驴似乎懂得主人的心思,一改慢憨脾气,撒开蹄子撵起了兔子。俩大耳朵往后抿着,撵得还挺欢。身边的树木,唰唰地往后退着,耳边呼呼生风。怎奈那兔子跑得太快了,横着乱飞的气火(钻天猴)一样,把小虎和他的小毛驴落下得越来越远。急得小虎,恨不得自己再长出两根腿来。
四虎搂了一阵子柴草,额头上渗出些细密的汗珠来。毛衣脱了,只穿一件灰色秋衣。他媳妇说:“歇会吧,又不是割麦子削棒子。”四虎就放下大铁筢,倚着一棵老杨树坐下,掏出一盒“金菊”烟卷,点上一棵慢慢地抽。他媳妇挨着他坐下,掐几根茅草叶子,编草绳儿玩。深秋的风慢慢地吹着,糅合着午后的阳光,并不算凉。林子上的天空极远极蓝,随意涂抹着几绺白白的云彩。一只老鹰在蓝天下盘旋着,也不叫唤,很安静很悠闲。
四虎说:“赶明是清平集,咱俩到集上转转。”他媳妇说:“咱称半斤猪肉,蒸一锅韭菜包子吃。”四虎说:“猪肉有嘛吃头,等搂完了柴禾,我下几个铁丝套,逮几个兔子吃。咱小虎就爱吃兔子肉。”正说着,听见林子那边小虎吱吱呀呀乱喊,还有毛驴子跑动的嘚嘚声。一只草黄色的野兔,从那骚动的地方跑了过来,贼快。四虎忽地跳起来,绰起大铁筢子就冲过去了。待那只野兔发现有截道的,已为时太晚,被四虎一筢子拍在脑瓜上,踢蹬几下腿就不动了。四虎拾起来掂量了掂量,笑道:“还挺肥,起码三斤半。”小虎跑过来,更是乐得直拍腚瓜,说:“爹,咱今昏上就吃了,炖烂一点。”
又搂了一会儿柴草,不觉已是夕阳西斜。红红的光,将林子涂抹得温暖而柔和;将树木的影子,拉得长长的斜斜的。一家三口驶着驴车子回家,小虎把那只野兔举得高高的,逢人就显摆。人家就逗他说:“小虎,到你家里吃兔子肉行吗?”小虎说:“行,就是先得给我留一碗。”人家就说:“吃兔子肉长兔子牙,还裂嘴唇。”小虎说:“变成兔子更好,跑得快。”嘻嘻哈哈就进了家。
四虎把那只兔子扒皮去脏,斩成小块,放进一个瓦罐里架起来,下面点上劈柴,用小火慢慢焖着。小虎搬个马扎坐在瓦罐边,听着罐子里兔肉咕嘟嘟吟唱,看着白白的热气,从罐口慢慢飘溢出来。鼻子翅一抽一抽的,还一个劲咽唾沫。四虎说:“把你三大爷、三大娘叫过来,一堆儿开开荤。”小虎就屁颠屁颠地跑出去了,隔着老远就能听见他“三大爷、三大娘”地喊。不大会儿,三牛子就领着他媳妇和小儿子青山过来了,手里还拎着一瓶子景芝白干。堂屋里,四虎媳妇摆上小矮桌、小板凳,俩家六口团团围坐。孩子和女人吃肉,俩大男人啃着骨头喝酒。
三牛子说:“这兔肉算是焖到家了,城里的大厨子也做不出这味来。”四虎说:“你兄弟干嘛不是一把好手,割麦子轧场,喂头牯(牛马驴骡等大牲畜)垒墙,咱就没服过谁。”他媳妇说:“吹呗,垒出那墙头跟喝醉了一样,东倒西歪的。”四虎说:“那是窑里的砖烧得不周正,歪头斜腚。”他媳妇说:“长得难看赖衣裳,长得黑不溜秋赖太阳。”三牛子哈哈笑道:“俺兄弟除了瓦匠活不咋地,别的可都凑合。”四虎媳妇说:“别的也赶不上三哥你,也就这兔子肉做得比你强。”四虎说:“我长得还比三哥白哩。”他媳妇说:“那是三哥太黑了,显得你白。兔子跟老鼠比高矮,你怎不跟大洋马比一比。”三牛子媳妇说:“你三哥长得也是,除了白眼珠子白,浑身上下没一点白地方。”三牛子笑道:“我脑瓜顶还一根白头发哩,那是你没看见。”四个人说说笑笑的,也没吃多少肉。一罐兔肉,让俩孩子吃了一大半。
吃饱,小虎和青山就出去玩了。召唤了十几个孩子,在大街上咚咚咚乱跑。吱吱呀呀,离三里地都能听见。十月初的节气,半个月亮挂在天上,眨巴眨巴的星光。月华清凉,水一样洒在树干上,洒在屋顶上,洒在街巷上。黑黑的影子,伴着亮亮的月光。
堂屋里,灶膛里的火烬还红红地亮着。炕洞子里的碎柴缓缓地燃烧,炕席就渐渐暖和起来,将热量慢慢传递到被窝里。低矮的土屋,更容易积蓄热量,让屋里的人感觉热乎乎的,暖融融的。昏黄的洋油灯下,男人抽着烟,女人喝着茶。烟头上的青烟和茶碗里的热气,袅袅升到屋顶上,在大梁和檩条间绕来绕去。
没有了孩子,四个大人说话拉呱也就没有了顾忌。见两个男人,一瓶老白干喝净了还要喝,三牛子媳妇就说:“甭喝了,一人半斤正好。喝多了倒头就睡,跟个死猪一样。”三牛子说:“黑灯瞎火,不睡觉干嘛去。”四虎说:“三哥,你不能光顾着睡觉,也跟嫂子运动运动。”三牛子说:“有嘛好运动的,老鼻子老脸,又不是新媳妇。”三牛子媳妇说:“女人是玉石,越老她越值。三十一朵花,四十小甜瓜。”说得四虎媳妇嘎嘎嘎笑。四虎说:“那更得让三哥多喝点,喝多了壮胆长劲儿,被窝里有力气。”又打开一瓶“高唐州陈酿”,给三牛子倒上一碗。
俩人喝了一斤半酒,都有些脸红话稠。昏暗的小屋里,便洋溢着男人和女人的说笑声,充溢着白酒的甜味和花茶的香味。这些笑声和气味,又透出窗棂飘荡到天井里,飘荡到混道(胡同)里,飘荡到大街里,飘荡到清澈的月色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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土木禾刀
孕育土中,生而为木;舞我之刀,收我之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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